正月里，日月生辉，山河溢彩。目之所及，村庄、田野、屋舍、人群皆焕然如新。

在这喜乐祥和的氛围中，我走出村口，目光被新鲜的阳光点亮，又忽被一阵热烈的锣鼓声所吸引。

村庄原本安详，但这锣鼓声，陡然而起，节奏欢快，鼓点铿锵，骤然一听，让人血脉一张，耳目一新，精神一振。似乎在一瞬间，让人感受到一种新奇、一种雀跃、一种欢呼。

这震天的声响，我已久未听过了。

以前人家婚嫁或元宵节闹红火时，这动静定不可少。那时，人员多、阵仗大，锣声喧、鼓声隆、唢呐声嘹亮，还有红红的灯笼和燃烧的火把助阵，听着、看着，就觉得生活有了色彩，觉得日子有了奔头。

后来，这些声响不知都跑去了哪里，好像被忙碌的人们丢到墙角或藏到房梁上了。没了喜庆锣鼓，家当然还一样地回，年当然还一样地过，只是叫人觉得少了点什么，又在心里多了点空荡荡的念想。

而此时，他们又把这欢庆的声响送到人的耳旁，就好像又翻出老古董叫人看一般，觉得有点稀罕，有点馋，仿佛又回到从前一样。年轻人定然没有那些从前的记忆，敲打锣鼓的人也都上了岁数，最小的怕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。

敲打锣鼓的人不多，只五个。乐器当然也少，一面鼓，两张锣，两副镲。鼓不大，细长，是花鼓，立着放在钢筋焊制的简易架子上。敲起来，鼓点清亮，嘟嘟一响，像马儿在跑，似一串串蹄印“哒哒”地踩到人的心坎上，踩出快乐的水花。锣分大小，大的声音洪亮，像官老爷登场，气势威武；小的声音急促，就像个小跑着的跟班，弓着腰，摆着臂，紧随其后，小心侍候，不敢疏忽。镲也一大一小，挥舞着，配合着，呼应着，拍出不小的声势。

我不禁有些感动起来。灯火辉煌、锣喧鼓闹、马叫人欢，这才是我爱着的故乡节日里该有的热闹欢腾、活色生香。它们曾在火红的春节里连成串连成片，把乡村变成欢乐的海洋，不管是丰收年月，还是苦难时节，都如春风有信，应约而至，荡去严寒，融尽冰雪，携来生机。

小鼓虽小，但号令千军。鼓点一响，大锣小镲顿时张开了耳朵，听令而行，不敢稍有怠慢。那鼓点，左一敲、右一跳，高一下、低一下，一声紧、一声慢，一声闷、一声脆，两声三声一组、四声五声一串，紧随着、变幻着、交替着、错落着，好似有千万种变化。明明只有两根鼓槌，只该敲出两种声音，却硬生生击打出变化有致、跌宕起伏、高亢激昂、旋律磅礴的雄浑乐章，仿佛一场泼辣辣的雨从天而落，又仿佛一条河，冲进人的血管昂扬舒畅。人在这鼓点中亢奋着，也在这故事中沉醉着。过了四五分钟，这声响在激越处戛然而止。可人的血液一时无法平息，还在久久地沸腾，鼓点也还在心上咚咚作响。演奏的人们带着骄傲快乐的神情，就像得胜归来的士兵，明明胜负已分，但亢奋劲儿却迟迟不肯消散，哪怕再打一场仗，也会一往无前，无坚不摧。

敲鼓的人是个迟暮的中年人，花发斑驳不说，皱纹也犁深了额头。似乎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滑入老年人的行列。但从舞动鼓槌的那一刻起，他又回到璀璨的青年时光。他敲得当仁不让、神采飞扬。那一刻，他像世界的王，坐在舞台的中央，用他非凡的技艺接受四方的朝贺。他的鼓点，如雨珠乱跳，落满玉盘；他的鼓槌，如春风狂舞，拂乱水面；他的神情，似太白醉酒，如颠如痴。天地煌煌，世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一鼓。在他的带动下，那些将老未老的乐手们，都高涨了情绪，铆足了劲儿，竖直了耳朵，集中了精神，兴奋地、紧密地配合着完成这一场精彩的演出。他们时而亦步亦趋，一步不落；时而快步疾行，深怕掉队。情到酣处，一众人等齐齐发力，各显神通，一时间，高潮迭起，响遏行云。那一时，他们都成了顽皮的孩子，玩得忘乎所以；都成了孔武的青年，表现得气势昂扬；唯独忘了即将到来的老年。或者说，看到他们这活泼泼的样子，那将要到来的老年也不得不叹叹气而退避三舍了。

声响一停，他们都为刚才出色的表现自豪不已，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，有的不免为没跟上一个急迫的鼓点而有些自责，其他人又纷纷劝慰：挺好的，挺好的。

他们拣拾起久违的锣鼓，像拣拾起往日那段激荡而亢奋的时光。他们为不曾忘记熟悉的节奏而欣喜，也为不曾丢掉旧日的豪情而欣慰。

第二天，我离开故乡。离开时，又看到他们凑到一起继续演奏。再过几天，乡村的孩子也将陆续离开，去追寻属于他们的生活。闹纷纷的村庄又会安静下来，不知他们的锣鼓声再响起时，会不会因缺少观众而有些落寞。

然而我想，落寞与否，无关紧要。要紧的是，他们心底的热情已在春风里燃烧起来。这熊熊的火焰证明他们的心还依然年轻，依然活跃；他们血管里的血还依然滚烫，依然沸腾。

这喧喧锣鼓，有如隐隐春雷，天地都要被它们唤醒了。那些沉睡在村庄和田野里的草木虫蚁，都将一一破土、一一吐绿、一一苏醒、一一蠕动，争抢着生长和绽放，争抢着迎接春风、沐浴春光。

（作者单位：汾西矿业贺西矿）